Ranaldee

《安魂曲 Requiem‧告別曲 Valedictio》

悲向注意

安魂曲系列最後一篇,接著連載完海上鋼琴師後打散開始接著貼夢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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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不是個適合外出的天氣。
灰白色的天空沉甸甸的,濃濁得好像每一個吐息都盈滿著塵埃似地。
刺寒裂骨的空氣,乾得讓你的嘴唇、手指裂開了好幾處,好幾張小小的、殷紅的口,總覺得隱約從中傳出細小的訕笑聲。
可你還是出門了,儘管這並不是什麼好選擇。廚房案板上的麵團還靜靜地在發酵,書桌上散躺著孤零零的紙張空白依舊,那些一併讓你拋到了腦後。你帶上門,那一點微弱的聲響隱沒在街上為數不多、往來人們的呼吸聲中。
 
這種大冷的天,誰願意出門?你卻依然坐在駕駛座,穿梭灰沉的冬日。踩著離合器的腳板依循著身體的直覺,連一點思緒都占不去,六十、七十、九十、一百二……打方向燈、下交流道、減速,七、八個鐘頭的車程,除了中途停下來吃了午餐,幾乎沒有一點間斷,直到駛進維也納的郊區,儀表板上的LED顯示燈才靜靜地暗下。
要命、真是要命。你總覺得記憶中的維也納似乎沒這麼冷,也或許純粹是因為你從來沒有認真感受過。腳下的積雪不很深、卻也不算太淺,在你從車內踏出的長皮靴下陷落,一個又一個的鞋形坑壑,落在一片漫無邊際的灰白色中分外突兀,零零疏疏地,為你的腳步留下稀薄的記憶。
 
後頭汽車的引擎蓋還冒著煙,裊裊地消散在灰白的空氣中。
到達目的地花費的時間要比你預期中的要長了些。從家裡突地消失、在這裡突地出現,你幾乎能在腦海裡描繪出,那個老是過度操心的孩子一旦知道了,臉上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但是,你並不是來這裡找他的。
腳趾上深深的裂口讓你別無選擇,只能放慢腳步前進。冰寒的天,你裸露的臉頰像貼著冰涼的大理石板摩擦一樣,幾近麻木;口鼻呼出蒸騰的霧氣,在瞬息之間煙滅無蹤,霎那的出現、隱沒留不下一點痕跡。
你微微地出了神,是不是人們從出世到死亡也不過如此,除了在世人們稀微的情感和記憶外,什麼都帶不走也留不住?
 
從圍牆內伸出枝幹的老杉樹上頭積滿了雪堆,在你著地的足尖前不到幾吋的地方,砸得一地狼籍。連棵樹也不歡迎你嗎?管它的,你又不是為了什麼人來,還需要誰的歡迎。
灰石的圍牆默然地佇立著,冰冷而生硬地隔絕了外在的一切,建立起不容進犯的封閉世界,經年累月的執拗孤守累積了多少塵埃、多少歲月。不,這不是你需要去了解的,不想也不需要。
事實上,如果可以的話,你無論如何是不想靠近這個地方的。你罕見地踟躕了一下,凍得發麻的眉頭緊皺著,仍在油漆剝落的柵門前站了定,掏出老式的黃銅鑰匙,伸向油漆剝落的鐵柵門。
 
柵門在你身後無聲無息地闔上。你隨手拂去了沾附在手套上的鐵屑,一面忖度著是否該將年久失修的建築做點翻新的工作,反正那也沒什麼,是的。日復一日的漫長生活會將人逼瘋,毫無疑問,有點事做總是好的。
從維也納到柏林的路途似乎比你印象中長了不少,明明已經來過了無數次的,卻總是如此。什麼時候開始你已經能一個人開著車,不再像以往那般總是不由自主地陷入失去方向的無限迴圈,準確無誤的到達目的地?這是個好現象嗎?也許吧。
 
你打了個噴嚏,無意識地打量著包圍你的環境,厚積的塵土、滿佈的雪,一大片讓人難以直視的灰白顏色,那會讓你想起太多不該想起的。腳步下漫漫的雪色、沒有個頭,埋著砂礫和枯零的枝葉,沉寂地腐敗。也許真是這樣吧,什麼掙扎、奮鬥,如何挽回都只是徒然,沒入塵埃的任何事物都只有腐化、崩解這一條路──塵歸塵、土歸土。
是啊,無論什麼都不例外。在塵土之下靜靜腐敗的有機組成也連帶讓本已稀薄的記憶染上了塵埃。
這一點都不像你,你一直認為自己不會是個輕易陷入回憶和情緒的迴圈裡的人,然而此刻步伐逐漸慢下,你卻恍然覺得自己已經不自覺被那個深沉的漩渦淹沒。
 
你回神,抬起頭。
灰白石刻悄然佇立在旁,持劍而立的天使雕像表情肅穆、令人生畏,應該鮮明的輪廓已然被磨去了不少,垂墜曳地的大麥提袍下襬沒入雪地,在你持續的步伐下,半張半收的羽翅隱沒在你的行蹤後頭。
地上林立間雜的十字架錯綜得足以讓人眼花,更何況那些石材白得幾乎要被雪地吞噬。然而,你踏著腳步,準確無誤地避開了阻礙,最後站在你的目的之前。是熟悉、還是習慣?不,那都不重要了。
 
你蹲下身,脫下了手套,指腹滑過線條已經不再鮮明的銘刻。也許這樣靠近些吧,真實的觸覺多少能讓你自我欺騙般地好像消弭掉了一些有形的和無形的距離。白色的大理石板已經不如初時那樣光滑無暇,縫隙中結著細碎的冰晶,年月的侵蝕在你的指觸下浮掠而過,凍硬的觸感沿著你的指尖,總覺得似乎蔓行到了不該到的地方。
冷嗎?這裡真的永遠這麼冷嗎?你其實一點都不想知道,更不想去感受,卻又忍不住為了這個一閃而逝的想法發酸。
 
也許當時並不應該選擇這個地方的。這裡實在是太冷了,冷得徹骨、冷得難以忍受,冷得直達應該已經逝去、永遠埋葬在冰天雪地裡的過往。那是永遠的惡夢,無疑地,不論是對於你或是其他人,永遠難以忘掉的夢。
你有多久不曾想起了?這樣純粹的、麻痺般的感覺。沉浸在這樣哀傷與沉鬱的迴圈,這是你已經習慣卻又不被容許習慣的。然而那些過去又怎麼能被允許在記憶的海面上浮起?無疑地你必須忘記,卻始終只是徒勞。
 
這可一點都不像你,你以為自己一直以來都是那樣無庸置疑地堅定,不管是你的人還是你的作風。然而在你恍悟時,才發現其實已經深陷了不可眼見的巨大迴圈之中。看不見盡頭的嚴冬寒雪,應該是要永遠埋葬在過去的,那樣斷絕一切生機的溫度,足以吞噬任何生者、亡者、情感、記憶,最後只餘下幾不可感的麻木。
可在你察覺之前,卻已經踏過一個又一個反覆的冬日,足涉同樣一個地方。這又能怎麼樣?來了又能怎麼樣?你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甚至期望?你是知道的,腳下寸土什麼都無法給你,只能允你品嚐著無限的寂靜孤寥。你什麼都不能做,是的。
 
半跪在地上痠麻的膝蓋讓你逐漸從思維回歸到現實中,點在石板上的指尖也已經凍得僵硬。你收回了手,轉了轉凍僵的手腕,赤著手探向一直放在腳邊的黑色提盒,指尖挑開鍍金色的金屬釦、拉開了那道原本緊閉的縫隙,開啟的動作就好像是默許了回憶和情緒注入意識的海面,激盪成洶湧的浪潮。你閉上了眼,麻木的指尖碰觸著溫潤的木漆,平滑細潤的觸感一點一滴地將你的知覺從蝕骨的寒冷裡拉回來。一直到這時你才真正感覺到,過去、記憶、懷思的的確確是存在著重量的,在一個個平淡得讓人難以忍受的平日裡逕自無聲地積累,在你幾乎要忽略它們的時候,一點一滴地踱往你日漸單薄的胸口,只有在夜最深的時候才會悄然浮現……
 
那是生命裡最讓人無法承受的重量,你必須痛苦地承認。的確,造化迫使你認清了天的高度。在人們不斷成長的同時天際悄悄地跟著上升,就在那可恨的咫尺之涯,好像觸手可及,卻總是差了那麼一點兒,那一點永遠不會有挽回的可能,永遠只能是遺憾。是的,你只能如此承認。
就像以手掬水、合掌捧沙,流光和命運的必然總是那樣該死地從指間根本不應當存在的縫隙溜去,一去便永遠不再回頭。那雙已經永遠閉上的眼睛、已經暗淡破碎的水晶,永遠成為了過去……
 
你睜開眼,檢視著手上的裂口,鮮紅的血肉在乾硬的皮膚裂縫間隱隱跳動,你決定忽略那裡傳來的細微痛楚,伸手握住黑色的琴頸,熟練的靠上腮托,調了一下音,搭上琴弓,幾乎是像祈禱那樣虔誠地閉上眼。
 
你從未弄清過,自己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像是進行什麼儀式一樣地一年又一年在這裡停留。也許是緬懷、也許是一點作用都沒有的贖罪心理,也或許你只是想藉此從麻木的生活中尋求一點呼吸的空間,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琴弦在你指尖下的顫動。
 
綿細的長音渺如游絲,這不是既成的作品,你也不認為這談得上什麼創作,年年類似又年年不同的樂曲是你認為你唯一能做的,沒有既定的樂章、沒有巧以成書的音程,那只是你再度觸碰不可能的對象的唯一方法;琴音細緻的流轉、變化是你在痛哭之外唯一能尋得出路的引路微燈。是,音律會煙散在空氣中,但會永遠在你的記憶裡流轉。
 
是的,你永遠不會忘記在琴弓和琴弦之間低吟的絲樂。時間會帶走任何你怎麼樣都想抓住的事物,卻帶不走在你指間流轉的韻致、帶不走你唯一用以懷思的簡單儀式。是,這是唯一只屬於你,誰也帶不走的……
 
你重新扣上了提盒,戴上手套,拾起放在碑石旁的帽子,對著歲月侵蝕的銘刻微微低了低頭,重新提起了把手,站直了身。
 
之後你還會再來嗎?你並沒有做出打算,但是你的心裡隱隱約約地知道,你是會再來的,就像你已經不再去細數的、過去那一個又一個反覆的冬日。
 
就讓時間帶走記憶、帶走一切吧,也許等時間真正帶走一切後,你們便能夠真正地安息。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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